第三章
夜深了。
黎寻从薄被里探出头来,深深的瞳孔凝视着熟睡的叶宁澈,听着她绵长匀称的呼吸,小心翼翼的坐起身,一边观察着叶宁澈的反应,一边鬼鬼祟祟的翻到床下。落地的时候没有一丝声响。
从昨天被救起以后,叶宁澈就一直在询问她要不要吃东西,然而尽管她已经饥肠辘辘,也只会摇头拒绝。
月光洒进房间里,在清冷的光芒下,黎寻面对着水盆,将细幼的手指伸进嘴里,轻轻的从臼齿低端挑出一根极细的丝线。
丝线的一段被黎寻捏在手里,而另一端直直的顺着黎寻的口腔延伸向下,一路通过舌根、会厌、食管,在黎寻的胃囊里,末端拴着一个圆环状的物件。
黎寻的手指在丝线上绕一个圈,指尖发力,开始缓慢的向外拉出。她能感觉到异物在一寸一寸的靠近出口。剧烈的不适和呕吐感让她忍不住颤抖,月色中她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随着身体的颤动泛着光。
一声轻呕没能忍住,黎寻保持着诡异的姿势回头看向叶宁澈,然而对方只是嘤咛一声,并没有醒来。
随着这声轻呕,物件终于离开了黎寻的身体,稳稳的被她握在手心。不知道是哪里刮伤了,黎寻无声的啐出一口血丝。
自从她吞下这玩意儿以后,她就再也没进食过。饶是这样,胃液也细密的包裹住了它原来的模样。黎寻连绳子带物件泡进水里,仔细的清洗,反复几次后终于能看出它原先的模样。
一枚扳指。
是一枚玄黑色的扳指,表面刻着繁复的山川河流,璀璨的金色浮雕镂空花纹穿梭其中,与凝重的底色相呼应。整枚扳指在暗夜中静静的流光,制作工艺精致而严整,一眼就能看出来并非凡物。拴在扳指上的丝线也并非随意,名为“寸心丝”的丝线是天蚕蛛丝和深海蛟绡糅合,以蜀锦秘技编织而成,遇水不透,遇火不燃,遇刃不破。在这个世上,目前没有能斩断“寸心丝”的方法。
扳指的尺寸对于黎寻来说太大了,明显真正的主人并不是她。
黎寻的眼神在昏暗的环境中散射出在遇到叶宁澈之前的经历。
她从应兴逃出来时是月前的某个深夜。她从睡梦中被惊醒,身边是从小到大服侍她的管家。管家什么也没说,一把抄起黎寻就把她扔上了出城的马车。黎寻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当她在马车里看见她的四个哥哥全部灰头土脸一齐望着她的时候,心里警铃大作。
出大事了。
再之后的事情发展的很快,就像看走马灯一般不停的放映。
大庆国的开国皇帝黎元乾“因病暴毙”,他的亲弟弟,也就是黎寻的叔父黎元坤迅速即位。将年号从永济改为了“重归”。并且派出不计其数的杀手想要将黎元乾的所有血脉全部悄无声息的扼杀。
逃出应兴城的时候,马车里尚有兄妹五人,管家在最前驾车。一伙人一路向东南奔驰,似乎乾帝最后的嘱咐就是从东海将子女送出海外,彻底脱离性命危险。
然而不出三天,马车遇袭落进陷阱,管家为了掩护他们逃跑只身断后。他们徒步亡命的奔跑。
大哥黎安海、二哥黎安晏、三哥黎安河,四哥黎安清自幼练习骑射,体力尚佳,然而从小养尊处优,年纪尚小的黎寻却是上气不接下气,体力难以为继。
再往后的记忆就很模糊了。三个哥哥死在她眼前的样子她都记不起了。她只记得最后的画面。
唯一幸存的男丁,最小的哥哥黎安清将藏在干枯的树洞里,再用树枝盖住入口。他手心里全是血迹,脸上也血肉模糊。这枚扳指从大哥一路传到黎安清的手上。而现在他将扳指塞到黎寻的手心。然后轻轻的摸了摸黎寻的头,就像他们还在宫里时每一个平常的黄昏。
“阿寻乖。别做声。”这是黎寻最后一次听见黎安清的声音。
然后他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黎寻一声不吭的躲在树洞里,她睁着眼,努力透过空隙看着黎安清踉跄远去的背影。就在这一刻,她知道,曾经的生活彻底结束了。
现在不是乾帝的永济十四年,而是坤帝的重归元年。
现在她不是公主,而是逃犯。
现在她是黎元乾最后的血脉。
她一定要活下去,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活下去。
为了夺回属于父亲的皇位,为了无辜牺牲的兄弟,为了仍然留在宫中不知生死的母后。
不择手段,活下去。
来到永兴镇郊外的时候,黎寻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在这不足一月短短的日子里,她的生活从云端坠入了泥潭。
为了活下去,曾经最受宠爱的帝国小公主,沦为乞丐,甚至窃贼。
没有了锦衣玉食,她能吃狗饭猪食。没有了钟鸣鼎烛,她能听风雨大作。没有了父皇母后,她能独自苟活。
每一个凝重的夜晚,她只瞪着眼,死死的瞪着应兴的方向。
“黎元坤,你最好给我活到我亲手杀你的那一天。”
她无数次在心里默念黎元坤的名字。用尽所有的恶毒诅咒来铭记他。这是她最后的精神支柱,也是最恶毒的心头刺。
她东躲西藏,吃尽了她前八年未受过的苦,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她只是睁着眼睛,眼底是血海深仇在翻涌。
只是命运弄人。
她躲过了杀手的搜查,却没躲过两个市井流氓的围堵。
流氓想要把黎寻卖给青楼,换一杯酒钱。
新帝即位后社会动荡,像他们这样的宵小便应运而生。但所有人都知道,整个朝廷,乃至大庆朝,已经在酝酿腥风血雨。
黎寻不怕被卖入青楼,只要能活着,青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象征着乾帝皇室的瀚海江山戒绝不能失手。
所以黎寻趁小贼不注意,将寸心丝绕成结拴在臼齿,一口便将扳指吞服。
然而两人随意抹干净黎寻的脸,看着她瘦削却标致的脸,却起了歹念。
也正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歹念,才使得叶宁澈能够救下黎寻。
黎寻假意挣扎,就在她打算任凭摆布的时候,叶宁澈破门而入。
黎寻看的呆了。她从未想过自己能获救,也没想过来的人是白衣少女。
就在那个瞬间,黎寻心生一计。
“救、救我.......”
她笃定眼前一身正气的侠女会救她,她甚至能借助她的保护,逃过剩余的追杀。必要的时候,也可以直接拿她当垫背,自己逃之夭夭。
她不在乎。
只要自己能活着回去,她什么都不在乎。
非要说有什么让黎寻在意的话,那就是叶宁澈的眼眸。
那么干净,那么纯澈,那么温柔。
刹那间,她突然有了一丝不忍。不忍将这一汪清池搅浑。
但是也只有那么一刹那。
没想到叶宁澈是那么好骗,只是几滴眼泪就将她的心折服。只是几声撒娇就将她的心俘获。她的脑子很笨,身手却很好。是个好用的人。
不如就给这个傻子一个机会,一个辅佐她夺权的机会。这可是乾帝遗珠赐予她的殊荣。
窗外的乌鸦发出尖锐的叫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也拉回了黎寻的思绪。
她将洗净后的瀚海江山戒挂在细弱的脖颈上。现在她还戴不稳这枚扳指,但她在长大,总有一天她能够戴稳。也能坐稳大庆的江山。
“阿寻?你在干什么?”被乌鸦惊醒的叶宁澈迷迷糊糊的看见阿寻站在窗口发呆。
“我刚起夜了。”黎寻瞬间乖巧的回答到,语气天真。
“快来睡觉了。”叶宁澈睡意正浓,掀开被子的一角,轻轻的拍着床沿,等待着她的小孩钻进来。
黎寻顺从的趴回了叶宁澈的怀中。
叶宁澈抱着小小的人儿,很快的又睡着了。
黎寻并不讨厌,叶宁澈的怀抱。香香的、软软的,还很温暖。她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至少在这一刻,黎寻有了些许安心。
“只是演戏而已。”她这样劝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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